下午一回家,就习惯性地看电话,来电显示上闪着那串熟悉的号码:0516--×××××××,我知道那是爸爸打来的,思维慢慢散开来,一层薄雾弥上眼睛……
爸爸年青时是队长,在当时“苦”工分的年代,那可是权力的象征。别的队长都是一脸正气、严肃,昂着头、背着手检查工作,他倒好,整天嘻嘻哈哈,爱往人堆里扎,和队员打成一片。有趣得是,不论当时在干什么,只要爸爸一到田头,就有人要求他讲两句(评书),爸爸也往往是来者不拒,来上一段“童林传”或“三侠剑”,讲得人手舞足蹈,听得人浑然忘我,双方都入了戏,直到夕阳西下,鸟儿归巢……爸爸在队里是出名的“老好人”、老实人,可有时又很犟,年底报产量的时候,人家队长报得一个比一个高,可他基本上每次都报“******任务标准”,气得大队书记拍了桌子,接下来两人吵成一团,这时候,爸爸就会扳着手指跟大队书记算帐,脱离基层的大队书记明显不是爸爸的对手,每每给气得脸通红,恨恨然说不话来。所幸是一年到头,别的队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吵上几回,打上几架,爸爸的队里却相处得很融洽,生产上也说得过去。大队书记尽管对爸爸有意见,却也拿他没办法,使他的“政治生命”得以延续到打破“大锅饭”。
妈妈常说我和哥哥小的时候,爸爸长得稍矮且壮,一闲下来,就一手一个抱着我和哥哥雄纠纠气昂昂地到处串门,一脸荣耀(在农村,男孩的含金量要高于女孩),和邻居们左吹右啦,高兴处哼上几首小曲。
从我记事起,就没见爸爸着急过,秋收时节,麦浪金黄,看到人家的小麦倒了一行又一行,妈妈急得嘴上起了泡,吃饭来回的路上,越走越快,一回头,爸爸还在慢吞吞地走着,就冲着喊“他爹,你道是快点,这满地的粮食你就不急吗?”爸爸就会笑眯眯地说“心急吃不下热豆腐,你急,粮食就会自动倒下来吗?”无论再急再累,只要不是火烧眉毛、非干不行,只要走得动,爸爸吃过饭照例把碗一推,拍拍肚子,打着响咯,心满意足地出去串门。
生长于农村,品尝了太多的苦,学习格外努力,渴望跳出农门。从小学至高中,成绩都是名列前茅,奖状贴了满满一墙,这是我的骄傲,更是爸爸的骄傲。每次家中来了亲戚或客人,他就带着人家参观它们,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儿了怎样怎样,如何如何,出于礼貌,亲戚或客人会附和夸上几句,爸爸更加兴高彩烈,很可能拉着他们讲上几出评书,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。
哥哥很聪明,却贪玩。终于在上到初二时,受玩友的鼓动向爸爸提出不上学了。记得爸爸当时狠狠打了哥哥一巴掌,爸爸以前从不舍得打我们,可那巴掌只管了两天,两天后哥哥依然闹着要退学,爸爸那天默默抽了许多烟,没有吃晚饭,把哥哥拉到屋里谈了好长时间,出来时,没说一句话,叹了一口气走了,哥哥脸上也很严肃,我问爸爸都讲了什么,哥哥却怎么也不肯说。婚后的哥哥为了生活四处奔波,经历了许多学校里没有的经历,吃了很多苦。“爸爸到底同哥哥讲了什么呢?”这个疑问一直在我心头萦绕。直到我工作后的第二年“国庆”回家,嫂子告诉我“你哥现在后悔了,他常说‘要是当年听了爸的话,说不定也像你一样有工作了。’”
转眼间,到了高三,战场的气息扑面而来,每个人都在搏弈命运,分秒必争。可一场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病却足足让我躺了二个月,当我再回到战场,才发现我已经掉了队,于是我痛苦地办理了休学。那段时间我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下,好多个夜里,我睁着眼问自己“如果我考不上,我该怎么办?”而爸爸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还在骄傲着他的骄傲。终于有一天我冲爸爸发了火,连同我的担忧、害怕统统发泄出来。后来,爸爸还是欢说欢笑,只是再也不提我的成绩,偶有别人问起也是一句“还行”打住或以其他话题岔开,但我还是从他的眼里读出浓浓的忧愁。二个月后,辍学的哥哥结了婚。接连的事情让本不富裕的家庭捉襟见肘,爸爸还是喜欢串门,次数却明显少了,纸烟也愈来愈便宜,有时会和妈妈在一起嘀咕半天,我知道他们又在商量借钱给我看病和筹集下年的学费。夏天的夜难熬,有时我一觉醒来,却发现爸爸低着头在院子里慢慢转圈,烟头一明一灭。那一年,爸爸的头发白了很多。
97年,我考上了警校,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,爸爸和我少有地坐在一起喝起了酒。爷俩都喝冒了,朦朦胧胧间,我听到爸爸伊伊呀呀地唱“传说有大虫,专门把人伤,我跌跌撞撞上了井阳岗……”
99年参加工作后,每年回家一次探望父母,期间也保持着电话联系。每次重逢(通话),都想说千言万语,到嘴边却成了“不要下地,不要疼钱,好好照顾自己……”千篇一律的重复。
2004年“三夏”,我在XX上班,妻身体不好还要下地支援“三夏”,我就专门回老家把爸爸接来带儿子(妈妈要留在家照顾奶奶),爸爸听说带孙子,很是高兴。在徐州火车站,我给他买了盘30元的蒸饺,爸爸心疼地责备我一路。如同大多数家庭一样,那时我和妻还处在婚姻的磨合阶段,两人经常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吵得面红耳赤,不可开交。爸爸的到来并没有改变什么,如果有的话,也只是让我们吵得隐秘。不管吵得如何凶,一看见爸爸,我们立刻变成恩爱状,倒也瞒住了他。期间,我和妻尽量买好吃的来让爸爸过得舒服。好几次,我问他想不想家,他都说“不想”,其实我知道他挺想家,经常看见爸爸穿鞋进屋里,好几次在地砖上吐痰,然后恍然大悟立马擦掉;我知道他挺想家,尽管他极喜爱孙子,可孙子却不怎么和他亲近,这让他很尴尬;我知道他挺想家,他听不懂邻居的讲话,好几次看到他一个人落寞地坐在楼下羡慕地瞅着他们说笑。尽管吃得好,他还是黑了、瘦了,经常望着老家的方向。
“三夏”结束了,妻可以带儿子了,我试探性地问“要不把妈妈接来过两天,让大嫂照顾奶奶。”爸爸只说了两个字“回家”。送爸回家,一路无语。火车进站,我执意送爸进火车,爸爸坚决不肯,他说“儿呀,你同××(妻的小名)不愉快,我都知道,××是个不错的孩子,你要好好同人家过日子,男人要对女人好一点,要容得下女人。人家父母对你很好,你要像对待亲生父母一们孝顺他们。爸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,我和你妈都很好,你莫担心。”爸爸一个人上了火车。看着爸爸略胖、蹒跚的背影,依稀浮现出当年他一手一个抱着我和哥哥串门意气风发的情形,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,怕人看见,装揉眼睛,低下头把它擦掉。
儿子渐渐长大,我和妻走过爱情的风雨,迎来了彩虹,工作上也得心应手,再打电话,总能听到爸爸“呵呵”的笑声,我问到底什么事高兴成这样,爸爸好像未卜先知,说“看到你们过得和美,我就放心了。”
最近两年,一直打算回家,可每每到了关键的时候,总因为工作上又多出来这样那样的事而未能如愿。今年4月份,妈妈打来电话说“你爸的身体不如从前,高血压有了,酒是不敢喝了,可烟还抽得挺凶。闲下来时,他会念叨你的名字,我让他给你打电话,他总说‘你现在干的是公家事,忙......’”我深深内疚,现在的我有房、有家、有工作,可唯独没有回家的时间。
来电显示明了又暗。泪下,深呼吸,拿起电话,我要说:爸爸,我一定尽快回家。